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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风】梁 粱 | 百灵庙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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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庙的月亮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百灵庙的月亮一定会像往昔一样,挂在他自家的天空。


即便我不写它,它依然会照着百灵庙的土地和生灵。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必定还是如此。


在月亮的心目中,没有朝代更迭、家山朽坏等等概念,因而,也就没有帝王或者臣民,没有治人者和治于人者之分。


我初到百灵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到时,月亮它早就到了。我没有想它这轮月亮和我家乡的那一轮月亮是不是同一轮月亮。在我心目中,它在哪里照耀,那里就会出现一轮不同于别处的月亮。由此看来,有多少地名就应该有多少轮月亮;有多少人在月下行走,就有多少轮月亮亮在这人的当空。


我对月亮的情有独钟,缘于我个人的经历。


我不是不知道万物生长靠太阳的道理,也不是不知道,离开了太阳,月亮的亮光也无从谈起。但我还是固执地爱月亮甚于爱太阳一些,至少也要甚于那么一点点。究其深层原因,我以为,月亮更像母亲,它是柔美的象征,更温情,更呵护,不像那个神气活现的太阳,暴烈的炙烤一般人是无法忍受的。毒日头下耕锄在田垄中的人,被炙伤的背脊上是一层又一层脱了的皮,渗出只有油锅里才有的黄色油脂。


有一种现象很值得注意,大多数(我没有统计学和心理学依据)男性心目中念念不忘的往往是母亲。不管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是暴君、黑社会老大,都把残存的温情、眷念留给母亲,而视父亲为暴君,是对立面。希腊神话中弑父情结的描述,正是其折射。


我更多地关注月亮,还在于,我在夜色中才可能独处,才能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仅仅是巨大数学公式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对李白的《月下独酌》、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耳熟能详,但并不解其意。后来,我才渐渐理解了他们笔下的月亮其实是一个流浪儿,是和作者一样到处漫游又无依无托的存在。彼时、彼地,也只有月亮和作者是一对难兄难弟,是可以互相倾吐心曲的亲人、知己。那时的月亮,其实是作者将自己分出去又聚会起来的,是他们自身的一部分。不止是精神层面,也在肉体层面。


此刻,我就站在百灵庙镇对面的女儿山上。我的职责规定我必定要在这凄冷的夜色中站立在天地之间。灯火不再闪烁,静谧笼罩着一切。别看我目光炯炯有神,内心其实惴惴不安。将一个宇宙交由一个小小的人守护,巨大与渺小之间不成比例,使得腔内那颗心不时要跃出来。它是想逃脱胸腔那无处安放的困境吗?


高度紧张时其实眼前无物,心中更没有遐思之类的异想天开——那是,身临其境者的妄言罢了。


说来奇怪,我曾无数次在月下独处,但是,我却记不清月亮的容颜。我只是机械地站立或者踽踽而行。凭儿时在收获后的场面上捉迷藏的记忆,我感觉到它和我如影相随,默默地陪伴着我,就像一个大人一样,默默陪伴着因为力不从心而满心委屈的孩子,却没有半句安慰的言语。


时空再拓展一些。后来,我看到了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有多少美术评论家详解那永恒的微笑有多少摄魂夺魄的力量,我却一再悟不出其中好在哪里。回头想陪伴我的月亮,我似乎懂了许多。人,有时需要的是守护,是惊悸过后哭泣许久沉沉入睡后猛然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张平静的脸庞,那是母亲就着昏黄的油灯守护着自己的儿子。


其实,百灵庙也是有深厚历史积淀的,想必,那历史与月亮也有深深浅浅的关联。不过,如同人一旦陷入历史的漩涡中人就不成其为人一样,月亮一旦陷入历史的漩涡,月亮也就不是那轮月亮了。恺撒归恺撒,上帝归上帝。在这里,历史归历史,月亮归月亮。可以一并提及,但不可同日而语。月亮见证的太多了。生拉硬扯进历史的人和事,不管当初多么显赫,也会转瞬即逝,消失在尘埃之中。


法国作家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写道:


“没有不带阴影的阳光,必须认识黑夜。”


而月亮正是认识黑夜的极好参照物。


我第一次到百灵庙的目的地是一处兵营,我属于它。很多年以后,它废弃了。当初我们认真建造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它会被废弃。如有先知,就没有必要建造得那样坚固。金刚不坏之身是人的追求,物的追求是永远屹立不倒。


我们来时,简单的欢迎锣鼓还没有将月亮托举起来,估计它正像一个羞涩的少女,偷偷舔开窗户纸,看这些同样青涩的生个子马驹。他们口鼻喷吐热气,胸中满怀豪情壮志,迈着尚觉别扭的准军人步伐,以展示自己的神气。



我们不知道,我们西侧不远处就是有名的康熙营盘遗址,我们的北边几十公里处,就是有名的敖伦苏木城遗址。其实,即便知道,心中也是一片茫然。征战的军马已经远去,王朝只留下背影。他们荣耀,他们饕餮,他们辉煌,是他们的事,与我们何干?连月亮也眼睁睁地看着营盘、城垣废弃、坍塌,既不惋惜,也不惊奇。


在历史记载中,竟然特意指出没有月亮的事。那是发生在1936年的著名的“百灵庙起义”,有记载这样写道:


“1936年2月21日(正月二十九日)晚,没有月亮,百灵庙周围一片寂静。没有回家的蒙政会的官员和保安队官兵们,有的围在一起打牌,有的躺在炕上抽着大烟闲聊。警卫中队队长巴振玉的蒙古包里也正围着一伙人打牌。一切似乎和往常一样。闹钟的时针悄悄地指向了11点半,教官云蔚和蒙政会保安处科长云继先、朱实夫3人,不动声色地走出蒙古包,按照预先的安排,分头行动了。”


看来,不止我一人在关注月亮。夜晚而没有月亮,神来之笔。


他们有他们的历史,我们有我们的历史。他们创造属于他们的历史,我们将创造属于我们的历史。至于是不是一定要有月亮照看,似乎不太重要。


建造现在的栖身之处和构筑未来的坚守之处在同步进行。


从半坡劈开石缝挖掘成的半明半暗的穴居之处走出,兵们走向由同样的顽石垒叠的山坡。坑道在掘进,时有鲜血淋漓的牺牲仰卧于天地之间。哭无用。石头沉默。沉默的面部有泪无声落下,滚烫而冰冷。反穿的军棉衣被劲风掀起,露出红铜般的胸膛。坑道在掘进。未来的战场在逐日加固、延伸。听得清女儿山神怦怦的心音。我们把自己夯进山的深处,做门柱,做梁珩,用骨肉替换散乱的片石。战场在延伸。战士们老了青春,甚至,凝固了青春,使它不再有向老的那一天。


月亮这就上来了,和艾不盖河的冰面交相辉映。我们卧倒,企图以热血融化千年冻土,不想,自己却逐渐成了冻土的组成部分,只有黑白分明的眼仁,炯炯有神,逼视前方,与雪峰射来的冷光对视。弹道无痕,反向穿越内心,心尖不免一震。跃起后,用冻硬的拳头砸出冰块,冰块擦面,热辣、清爽,反照河面,有多少碎冰块,就有多少张渐渐复归生机的脸庞。


营房由红砖砌就,围墙需要用泥坯垒起。红砖属于奢侈品,像热腾腾的病号面条一样奢侈。将黏稠的土泥摔入模具,自己也被入模、定型。不断加快弯腰与展身之间的速率,腰便如风中的折纸,稍不留神,上身和下身就会叠为册页。麻木很久以后才是疼痛。拖着脚踝乱撞的步履,归营。初月微升,伴我们趔趄而行。它也在心疼我们吗?其实,我们并不心疼自己。我们不是在捆扎篱笆,而是在浇铸千年不垮的前敌堡垒。


……


猝不及防之间,这一切都将归零。不要问为什么,不可以问为什么。舍弃是在所有设施齐备以后开始的。见过牧民的冬营盘、夏营盘。生活的器具、气息都在,人却不在。被时间遗弃,空虚,欲逃离,迈不开脚步,神不守舍。不敢想象走后的情景。抬头望月,依旧无声,不为热闹而激动,也不为即将凋零而伤感。留着吧,积攒一场号啕大哭,在剥落的、如遗址般的旧营盘,用往后的脚印填满往前的脚印。



不知不觉中,我进入城市已经四十多年了。四十年间,总觉得丢了许多东西。细想,似乎丢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丢失。


想来想去,丢失最大的是月亮。


我可以这样叙述:不见月亮,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换句话就是:和他相见,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在城市丛林里,最容易丢失的就是那一轮明月,尽管,它不会因为我丢失了它就不会准时挂在中天之上。


月亮不属于城市。月亮不属于灯火辉煌之时。礼花腾空时没有月亮。不夜天没有月亮。


月亮存在于孤寂之时。月亮存在于夜半。那时,无狗吠,无人声,万籁俱寂,清冷的光芒刺绣在裸露的无用的石头上。


我曾反反复复做过这样的梦,一个我,一个月亮,一个小小的村子,一方浅浅的池塘,一峰矮矮的山包,一片无人问津的石头。我,或驻足沉吟,或踽踽而行,什么也不去想。这时,陪伴我的只有头上那轮明月,它不温不火,像极了我饱经苦难而失去发泄意愿的母亲,像产后因为一时失血而苍白无语的母亲。此时,它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不知道它的年岁,正如我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与月亮告别是常有的事,我便温习古人对它的描述。


《诗经》有“皎兮”“皓兮”“照兮”展现的迷离情思。


《古诗十九首》有“明月何皎皎”的若问若答。


南朝谢庄则这样铺展:“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


更有曹操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苏东坡的“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把人的无望之境寄予明月。


突然间读到德国诗人布莱希特的如下诗句:


“当巴力在母亲白色的子宫里孕育时

是天空,那崇高、寂静、苍白的天空,

它年轻而赤裸,充满让人赞叹的奇妙,

让巴力一来到这个世界就爱上了它”


“当巴力即将在大地黑暗的子宫里死去

依然是天空,那崇高、寂静、苍白的天空

它年轻而赤裸,充满让人赞叹的奇妙

——如巴力生前所爱的样子”


我多么想把诗中的天空置换成那轮月亮,那孤悬于女儿山上的月亮。我爱它,是因为我爱自己,爱在它守护下的自己。我甚至固执地以为,这轮月亮是特意从故乡追随我的脚步来这里守护我的。我在,月在;月在,我在。从女儿山再往北推去的千里草原,此刻也如月亮的光波润泽着我。


我没有想到过死,到边关为的是闯出一片年轻的天地。人在闯天下时不会想到死。其实,我所从事的职业是离死亡最近的职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许多同伴就在我们的唏嘘声中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没能留下一句话、一声叹息。


我想,长眠于女儿山畔我的那些伙伴如果能读到并且理解这些诗句,那么,他们也会被我冒失地置入其中的月亮那令人赞叹的奇妙而安然,因为,他们和月亮一样,是那样寂静、赤裸、苍白,更重要的是:崇高!


多么奇妙,活着时有个年轻的月亮照着,死后,依然是那轮年轻的月亮记着你。这样的死,即便莫名其妙,也值了吧?也无憾了吧?



现在,我又一次站在百灵庙的月光下,听星星像风、像水,在身边掠过。仅有的一条街拓展为数不清的街道。平房推倒了,新楼耸立了。我们三年也未能栽活的树长高了。草原被冠以“诗画”的名义,吸引着游客。古城遗址成了朝圣的地方。马圈里桀骜不驯的儿马们,喷吐着鼻息,恨不得咬断嚼子。盼望已久的雨水零星落下,工人们趁雨种下草籽。早开的花朵在夜色中羞了面容,新草微微散发草香。对花草而言,过往的生灵都与牛羊、蜂蝶没有两样。


返身入帐,天光透过穹顶泻了下来。我更安静了。想当初,我在没有遮拦中仰面于女儿山上的月光下,有一种被厚厚东西包裹着的感觉;而今,有蒙古包式的居所遮拦,我却有一种赤身露体的感觉。


推门向外的一瞬,“刷”的一声,竟是满地月光!




作者简介


作者:梁 粱,1955年出生,1979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中文系。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入选《青年诗选》《1986年诗选》《三年诗选》《20世纪汉语诗选》等全国性选集,出版诗集、散文集、纪实文学十多部。诗集《远山沉寂》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20世纪80年代和朋友共同创办“呦呦诗社”,为首任社长。



投稿邮箱:

dmqxw2009@126.com

主编:刘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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